關於鹹水歌的概念,研究嶺南本土歌樂文化的學者馮明洋有一段比較精闢的論述:「鹹水歌,史稱疍歌。為古越疍民所原創。古代疍民,支系頗多,原居長江上遊,今重慶境內長壽縣長壽湖的一支但舟場人,曾沿江東進,途遇越人,一並南下、西遷,來到嶺南越地江海一線落戶。其先民在漫長的遷徏途中,一直保持著水上生活生產的古風古俗,且一路攜帶來沿途各地方各水域的鄉風鄉音,融入嶺南越水後,依然保持駕舟漂流特立獨行的傳統,形成了獨特的疍家民風民俗和民歌系統。」(馮明洋,2014,131)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澳門無論是歷史傳統與文化淵源,還是地理位置與風土人情,亦屬嶺南文化的一個支系,但鹹水歌在澳門又有著自己獨特的存在現實。
澳門原為一個小漁村,在葡人東來之前,是個岩石崎峋的半島,「以安全的港灣而著名」(Anders Ljungstedt,1997,19),漁民在此歇息補網,當時的澳門屬香山恭常都。清朝同治年間的《綠咢吟舘詩抄》中,有題爲《澳門》的七律一首,由香洲縣詩人吳亮珽於道光、咸豐年間(19世紀中)所作,其最末兩句為:「臨流莫問蟾蜍石,剩有漁歌晚渡喧」,不覺之中,反映了當時的漁歌盛況。據載,澳門在「十九世紀後期,至少有一萬人從事捕魚和醃製鹹魚業,年產值達80萬澳門元」。(Rev. Benjamin Videira Pires, S.J,1992,173-174)。據報道,澳門處於海灣旁的路環島,直到20世紀60年代還擁有四十多家造船厰。
澳門最早的漁民信奉的媽祖廟,在葡人來澳前已存在,而媽祖信仰傳入澳門應該更早。漁民以打漁為生,以船居為主要生活舞臺,「疍家婆和她們的家庭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他們與子女、丈夫(可以在城裏幹活)以船為家,泊在內港或南灣,與雞、狗、豬同吃同住」(Rev. Benjamin Videira Pires, S.J,1992,173-174),「包括日常餐飲、睡覺、沐浴、娛樂、拜神等基本上都在船上進行」。(朱德新,2002,3)
20世紀澳門漁民(大多為早年從中山等地移居來澳的漁民及其後代)自身的鹹水歌,成爲了漁民最為實際和重要的音樂表述方式。在節慶或重大事件發生時,船民們表達情感的直接方式,是同生活情景密切相關、開口即來的鹹水歌。無論是白天黑夜,都可以唱,有時一唱是幾天幾夜,是一種有感而發,觸景生情的即興藝術,應該是當時澳門居民在辛苦勞作後的重要娛樂內容,是宣洩情緒的一種方式,也是漁民文化的最重要體現。鹹水歌有獨唱,也可以對唱,但沒有合唱,現場有無聽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娛自樂。鹹水歌用一種水上人家特有方言演唱,有時也用粵語演唱,但毫無疑問,前者是「正宗」的語詞方式,只是今天大多人已經不會說這種方言,甚至當年的漁民後代也不再能講。
筆者曾采訪澳門下環區坊眾互助會會長馮金水會長,據他回憶,他記事時的大約50年代初,澳門的船上漁民比較多,有很多不同大小的漁船,澳門漁民唱鹹水歌的風氣大盛,無論婚事、生日、節慶,抑或喪事,「大家聚在一起就唱歌,但有好多種聚會,最高興的是結婚,每個儀式都會唱鹹水歌,婚禮有時會擺7或9頓禮席,現在基本只剩一餐的。婚宴在等吃時也可以唱。生日,喜慶,過年也會唱」。可以是自家唱,不過「在家裏通常比較少唱,大家聚在一起比較多唱」。更多是幾條船合在一起唱,盛況空前的時候,有近百條船一起興隆其事。就鹹水歌的語詞發音。馮金水指出,「鹹水歌有些是粵語,有些不是,是水上人的語言,而水上人有好多種」,這種發音「比較難用文字寫下來,因為如果就拿著文字和譜來唱,是很難唱出水上人的音調」,「水上人雖然學了廣東話,但唱廣東話會跟樂曲感覺配襯不到,沒有那種韻味,水上人平時說廣東話,但會有點鄉音,但唱歌不會用廣東話唱」。經常會遇到一些舊時的水上人家並不願意唱鹹水歌,馮金水認為是「因為不想回想起以前的辛苦生活」。1
鹹水歌演唱者馮祥妹回憶,舊時澳門無論婚嫁或節日,鹹水歌都會成為助興的主要方式。若是以當下流行的婚禮樂手文化的標準來看,馮祥妹的父親便可稱為第一代「職業」婚禮歌手;只是當時在助興演唱時,你願聽,我愛唱。沒有伴奏帶,沒有樂隊,約上三兩歌友,有時甚至義工性質地不請自來,或男女對唱,或齊唱,上臺一開嗓便是一整晚,也並不計較有無報酬。當時連流行歌曲都尚未出現,一整晚盡是純粹、充滿即興意味的鹹水歌。所謂純粹,鹹水歌是以清唱的原始歌調形式呈現;所謂即興,正是鹹水歌手通過極快的反應能力,根據場合,現場氣氛當場創作或改編鹹水歌的歌詞或曲調。鹹水歌用水上人家的語言演唱,即興成分極大,較難以形成固定的體系。因此,無論從內容上,演唱形式上,或是從表達的情感中看,鹹水歌都是一種在基本形態上流動和變化多端的民間藝術。2
梁帶明1937年2月19日出生於鄰近橫琴的海上。在船上出生,在澳門的漁船上長大,年幼時就耳聞目睹漁船上的人們唱鹹水歌,「早期唱歌是沒有人教的,都是在船上聽人唱」,自己也中意唱,享受用鹹水歌來表達自己的片刻。」「喜歡想唱的時候就唱,最重要符合實際,例如:澳門經濟好,開放賭業,鄭家大屋,也有些歌是來諷刺年輕人喜歡做夢等等。過年過節興致所至,也會即興唱歌。平時喜歡在家中唱歌,在晨運時也會唱歌,6月尾、7月頭荷花開放時,也會在盧九花園唱荷花的歌。唱鹹水歌成為了他的生活必需,甚至到醫院看醫生後,都可以即興創作唱歌來感謝醫生。」3
現時,澳門漁民大多已上岸定居,口傳心授的傳承特點,加上現代社會形態的快速發展,使得漁民的後代們無論在主觀上或客觀上來看,已無法繼續保留這種民間藝術。就此意義而言,鹹水歌已成為上一輩對他們兒時同父輩一起辛勞生活的回憶。
筆者想方設法,採訪了一些現時尚能演唱鹹水歌的長者,通過交談,錄音和錄像,並對資料進行整理,保存了一部份作品。這些經記錄的「鹹水歌」的歌詞自由,且多襯詞,以抒情感;而曲調則在旋律和節奏上同語言緊密結合,值得進一步探究。
歌詞的內容,有對舊日生活的回憶,如「十歎家貧」、「日本仔真勢凶」等;有對澳門地域和社會狀況的描述,如「澳門是個好地方」、「澳門回歸」、「爛賭歌」等;有漁民日常生活的感受或對新生活的讚美,如「春天一到百花開」、「今日又唱歌」、「水仙花」等;也有對愛情婚姻的談論,如「偷睇姑娘」、「你唔嫁我」等;歌詞語言具即興性質,但主題通常較爲明確;既有著口語化的平實,又不乏生動、親切甚至幽默感。澳門鹹水歌的曲調則在旋律和節奏上同語言緊密結合,由於曲調和主題兼具靈活多變的特點,一些具有敍事特徵的鹹水歌,其核心主題的每次變化出現,聼來也絲毫不覺單調乏味,反而感覺較爲豐富、自由。
爲讓讀者一睹鹹水個的風貌,筆者特地附上經采錄和記譜的一首鹹水歌的片段分享:例《十嘆家貧》片段,(馮祥妹演唱,本文作者和洪少强采錄,姚紅衛記譜)
附:「十歎家貧」詞
一歎家貧運到邊,我日間思想夜無眠;唔知生活點打算,我窮到無錢買熟煙。
二歎家貧運不通,我出外打工為家窮;打工度日無中用,一分生意好過十分工。
三歎家貧我擔憂,打工度日無出頭;日夜挨工挨到瘦,我未知何日轉風流。
四歎家貧運不開,打工度日賺錢財;富貴貪窮唔淨我,我食夜粥挑鹽等運來。
五歎家貧日想夜思,我打工度日無心機;人窮無志山崩無氣,我總知有日發達時。
六歎家貧我難上難,我打工度日無兩餐;一年食進好多單吊飯,我著進好多無袖衫。
七歎家貧心裡荒,出外打工千萬要慳;親朋戚友我都丟澹,爹媽望極我唔返。
八歎家貧我戇居居,古斷肝腸無人知;天冷蓋張狗玉被,天熱蚊子咬埋來。
九歎家貧苦收身,離別爹媽兩相親;窮在路邊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十歎家貧運到身,天公有眼救窮人;今次輪到我行好運,脫離災難斬斷窮困。
本文參考文獻:(按英文字母或姓氏笔画順序排列)
Anders Ljungstedt(龍思泰)1997《早期澳門史》(吳義雄譯)(北京:東方出版社)。
Jose Neves Catela(若瑟.利維士.嘉得禮)
2001 MACAU MEMORIAS REVELADAS(澳門:澳門藝術博物館)。
Rev. Benjamin Videira Pires, S.J. (潘日明神父)
1992《殊途同歸-澳門的文化交融》(蘇勤譯,澳門:澳門文化司署)。
朱德新等
2002《20世紀澳門漁民研究》(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
馮明洋
2014《音樂文化論稿-音樂學的文化學視野》(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
編者按:「文化創意」一詞,包含了文化和創意兩個意念,其中,文化是核心内涵,是創意的基礎;相對而言,創意則是文化的外延形式,是文化的外在延申,文化特質、文化傳統和文化的地區語言,相信應是創意延申的重要素材和靈感的來源。本期刊發戴定澄教授關於舊時澳門水上人家的鹹水歌介紹文章,希望能帶給讀者獨特的感受。
注釋:
注1,2013年12月上旬筆者採訪馮金水會長。
注2,采訪馮祥妹2015年3月25日,研究助理龍綺欣記錄。
注3,采訪梁帶明2014年12月3日,研究助理陳凱瑞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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