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今次想要向各位報告的,是健文今年九月在柏林鼠堡城市康樂藝術節(Festival für urbanes Wohlergehen …rund um den Mäusebunker)期間的體型造字偶發藝術演出(happening)《蛇王白老鼠》(Arbeitspause mit Bunkermäusen,直譯為“‘工作的休息’藝術體團與地堡老鼠”)。當然,這種開門見山的文章開頭,是寫於很多苦思之後。因為長期的自我質問,創作完全不純粹。
去年初冬,筆者跟一位藝術史教授坐在柏林的文學館冬園(德文時指冬天也可栽培植物的玻璃日光室)咖啡(Café im Literaturhaus – Wintergarten)對話。她問我,要問心自己最想研究、得到的是甚麼。我答:我想要的是tenderness、Zärtlichkeit。這裡非常不情願地短譯成中文:柔情。
這看似跟今期拙文要談論的語言解構在藝術的兩次實踐,全無關係,但是語言沒有了柔情,其相對應的傷害力,兩者的平庸,於筆者而言,只是一堆空洞的代碼(當然這種空洞只能是在完全不懂一種語言時,才能實現,因為文字最原始的就是權力的表現)。以類詞源學式的、假借訓詁的幻想,“解構”筆者一直以來的語言解構實踐,就是追求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表達的一絲機會,就像羅蘭巴特說(而不是寫)的:我書寫,為了被愛。
上文提到的,要在柏林的一次語言偶發藝術(happening)中“廢除”語言,跟拍檔媽打提出時,更是要極端地“廢除母語”,哪怕只是幾秒!一開始,媽打非常不喜歡這個近乎商業式的provocative(引發思考的/啟發性的/煽動的)口號,問:“你要的Zärtlichkeit又到了哪去?!”畢竟,“廢除語言”,甚至是“廢除母語”,太易令人聯想到“文化滅絕”。
考慮到參加者可能有因說母語而受迫害的創傷,最後還是沒有在宣傳上用到這樣的廣告語,我們卻最終讓德文和英文在《蛇王白老鼠》偶發中暫停使用,終於做到了主流語言使用者也能置身於語言無效的情景,激起多位參加者(當中包括要好的德人朋友)思考去殖/無殖(dekolonial)語言的一切可能。
鼠堡城市康樂藝術節不是一般的藝術節,雖然參與的很多是藝術工作者,但它更像是一個透過宣揚保存,卻未獲法定保護的鼠堡,來讓觀眾有多一個平權活動的空間。
上期拙文中附上了幾幀鼠堡相關的照片,建築有“星球大戰”的感覺,一九七一到一九八一年十年內,斷續落成完工,到二○一九年前都是犧牲動物(那邊還真的有很多老鼠)的“實驗醫學研究設施”(Forschungseinrichtung für experimentelle Medizin)。不知不覺又一次跟廢置建築扯上關係,今次可說除了筆者跟媽打沙律合製的《半虛構甲骨文速成班》,與白鼠面具是特別回應鼠堡作為主題外,可說是繼續三年來的語言偶發活動。
作為“工作的休息”藝術體團的共同創作,最大的收穫,莫過於同留德好友、西班牙藝術家馬高・加西亞・皮凱斯(Marcos García Pérez,舊譯馬科斯・加西亞・佩雷斯)的合作,把語言及其創造設定為遊戲,同時摒棄可書寫的文字,以繩子和物件作為象形文字的造字基礎,再結合身體表達出完整的句子,作簡單的敘事。當中所造的“字”,除了有繩、物的配答,也有靜止的體型和簡短的身體動作,發音方面則還沒有太周詳的考量,媽打胞姊卡塔基納(Katarzyna Sala)則想出了用聲音“象形”日出,筆者非常滿意。
偶發當天,我們先是在主辦單位“都市實踐”(Urbane Praxis)預留鼠堡範圍內的樹蔭草地上,作一個十六方格和展示,讓大家帶上的白鼠面具,並由身穿類醫師袍的卡塔基納引用德國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薩的靚書《不受掌控》(德文原文是《Unverfügbarkeit》,其實就簡單“唔得閒”、“無法提供的情況”的意思)的一些內容作為序幕。
《蛇王白老鼠》分為語言偶發和約翰娜・希哈特(Johanna Reichhart)主理的“聆聽行走”(audiowalk,又一靚譯,但其實就是帶着耳機聆聽廣播時散步),在今次語言偶發中,跟藝術節以及鼠堡作為主題發揮着重要的關聯作用。約翰娜在聆聽行走中,引用的法國哲學家米歇爾・德・塞爾托(Michel de Certeau)的這段,筆者很喜歡:
“步行對於城市系統的意義,就如同話語(言語行為)對於語言或表達性陳述的意義。在最基本的層面上,話語實際上具有三重功能:首先,有一個行人對地形系統的挪用過程(正如說話者採用或挪用語言一樣);那麼步行場所的空間實現,現在可以定義如下:它是話語的空間。”
不過最美的時刻,還是多語同時無力表達、體型、擬態,以及最重要的想要表達自己,繼而溝通的強烈願望,讓一群語言不通,但言語(utterance)卻因此生效的人“聽”懂了對方:當時偶發活動語言部分結束時,筆者和一位德國好友作為記錄,另兩組五人分別講波蘭文、泰文、哈薩克文、廣東話、德文(自願禁聲)-西班牙文、波蘭文、普通話,即興的土耳其文混合語。
當中作為語言權力關係(Machtverhältnis)的自願禁聲的無奈、不懂卻點頭,還有語言失效,卻達至語言間平等的喜悅,或者有這種生命經驗越多、越強烈的人,越能體會個中的苦樂。筆者最大的願望,也就是實現去年回澳時“藝術家偶發會議/關於語言平等的討論”原來的語言失效構想,能在下次回澳時,有足夠的時間和資源跟不同語種的澳門人,一起做柏林這邊的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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