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澳門牛房倉庫“3+0/0+0藝術家駐場研究計劃”的參與藝術家,來自杭州的劉毅近期於川·twist藝術空間舉辦“湧動的意識”主題個展,以繪畫、影像、裝置等作品呈現由“神話、自然與人類的共生”引發的多元思考,在創作中繼續自己對人與環境關係的詩意探索。本次展覽中,她將視線擴展到對整個人類群體在藍色星球誕生之初直至今日的生存狀態上,在作品中分享的感受勾連於世界造化的萌芽、神祇能力孕育生命、多樣物種的進化盛衰、人類在侵蝕自然或借調資源的曖昧心態。
敘事造神
從海洋文化切入,劉毅兩次來到澳門駐地研究,在現代化的科技城市裡編織造物神話。神話與詩歌相輔而成,一直是人類好奇於自然力量而嘗試做出的解讀。海洋與陸地,是東西方神話中常見的主題。北歐神話巨人族祖先伊密爾(Ymir)的肌體被造為世界,頭做天,肉為地,骨化山,牙為岩,血汗變成海洋,毛髮化作植被,腦漿騰作浮雲。希臘神話中的波塞冬(Poseidon)與安菲特里忒(Amphitrite)夫婦同爲海洋神明,對海浪波濤和水系怪物具有絕對的統治權威。印度神話中伐樓拿(Varuna)是天空、雨水及天海之神,還掌管道德和社會事務,是最重要的阿修羅神。在澳門的海洋神話中,則是由媽祖擔任了海洋風浪的掌控者——凡女林默羽化為仙姑,“紅衣長髮”顯靈於颱風侵襲下洶湧海浪中保佑船隻歸航;於此逐漸形成東亞海域民衆的媽祖信仰。劉毅注意到澳門半島西南角的媽閣廟,既有本地信衆祈福進香,也作為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中的標志性景點,吸引了遊客來訪“打卡”——如今的媽祖從保佑海上船隻平安的“專職”神明,轉變業務幾乎囊括了升學、求子、發財、幸福等人間期盼的“全能”神明。形形色色的海洋神話流傳至今,藝術家也嘗試以自己的想像,擬構神明形象和故事體系,創作了十五個傳說來串聯起海洋與土地、神明與人。
藝術家“引用”視覺藝術中的早期藝術作品或意象,能識別出這種引用的觀衆會在一定程度上,將新作品闡釋為對記憶或歷史主題的探索1。劉毅在這裡為舊神祇摻入新情節:“太陽神,光芒照耀海面,把深海的黑暗驅散。月亮女神,用神力,將海水凝結為土地”2,以相愛為羈絆,合力創造世界,藝術家對太初神話抱以浪漫的幻想。“太陽神和月亮女神相愛了,衆天神憂心忡忡”,為了“證明愛情的堅實,合力創造新的土地生態”。
1 簡·羅伯特、克雷格·邁克丹尼爾(著),匡驍(譯)(2021)。當代藝術的主題——1980年以後的視覺藝術(152頁)。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
2 藝術家畫作自題詩句。
於是,混沌中旋轉的白熾星球被黃沙雲團隔絕在海平線結界之外,以鳥羽為飾的人形神明,面色威嚴,甚而模糊了性別,一側殘缺、一側過載的雙手向觀看者展開,似乎下一刻即將展神力帶來的奇迹——其身軀似乎剛從左側的泥濘土地中顯形,還未將右側的血池過濾為沙壤。爾後,藝術家又接續編寫了手持月亮寶珠的女使“將神力注入月亮寶珠,咏唱咒語,釋放出强大的神力”幫助人類建城立市。
隨着繁衍,人類不斷想要擴張生存的土地,“填海行動,一場生命的盛宴,一場傳統的儀式”,棕褐色調籠罩下的生物在泥土與沙河中混生。“人們敬畏神靈,尊重自然生態規律,挑選每一種生命,使其在整個過程中發揮最大的作用”,是神明因挑選了生命,而獲得了人類的敬畏,還是生物在滄海桑田的變換中求生掙扎而遭遇了優勝劣汰,又或者是人類替代了造物主的位置在作出選擇?生命又是基於何種目的,發揮了何種標準下、受益者為誰的最大作用?這些藝術家書寫的喃喃詞句,在作品中具現為異態魚群衝湧而過,兩位人形神明橫竪靜立於深潭,平靜公正的枯槁面容似有置身事外的無關漠然。“神話和傳說是人們對自然和社會形式的幻想,是一種不自覺的藝術創作方式,反映出人類對自然的敬畏之情。”3藝術創作未必要得出確切答案,但傳遞藝術家敏感的心理覺察,以新的叙事神話創作遠古的平行世界,感知人與自然之間權勢消長的微妙平衡。
以蠟為媒
亞特蘭蒂斯的古文明覆滅於史前大洪水,《海底兩萬里》中尼摩船長的海底理想王國尚未實現,廿一世紀的人類,依然只能簇擁在有限的陸地上謀生。澳門得益科技發展,幾近瘋狂地向海洋索要空間,在百年間狂飈突進地填海造陸了接近300%的新土地,在城市建設、經濟發展和生態平衡、文化保育之間謹慎求生。
劉毅以兩件影像和裝置作品呈現了對澳門填海造陸的觀察省思。以蠟爲媒,黑色蠟質遲緩鄭重地摹仿人類理想的堆土築山,飽和度極高的藍色蠟質則呈現了浪濤真實的瞬間偉力。《海岸線與新大陸》以1:5000比例尺的澳門半島一八八九年古地圖紙本做底,放置了三座以蠟築成的“小島”;模擬海島山體顆粒質感的蠟島燃着一盞細幽的螢火,如伺機而動的活火山從深處緩慢,但恒續地流淌出岩漿,在海面蔓延開一朵朵斑駁的地貌新界。劉毅時常體現對“火”的關注,這次以燃燒的蠟燭為媒介,即強調延續了這一元素,熱烈令人神往,又危險惹人懼怕,“溫柔又折磨”。侵略的火將蠟熔化,克制、緩慢地一滴一寸化海為地,像極了人類對世界的理性冒犯。流動再凝固的蠟油隨着時間推移,將覆蓋地圖上的原生島嶼邊界,以消解之姿重塑海岸線。
3 《湧動的意識——劉毅個展》展覽前言。
劉毅將繁榮經濟、工業科技等眼下的發展喧囂拋諸腦後,重心落於人類對自然空間的交互角力。她借蠟油在高溫狀態時易於被塑形的特性,在沙灘順勢將其浸入海浪經受沖刷。與緩慢淌下的蠟點不同,海浪漲退之間將蠟質迅速降溫,並蹂躪爲仿佛豺狼虎豹撕咬過的殘肉碎骨般的形態。兩件蠟質作品在人工與鬼斧之間,達到了似有規劃、又超脫預期的效果。
海桑陵穀
澳門的形狀如同她的未來一樣令人難以捉摸。區旗中白色蓮花的三片花瓣分別代表澳門半島、氹仔和路環,經過數十年填海,現在的澳門地圖則因氹仔和路環兩島被填海合體而呈現爲由三條大橋相連的澳門本島和一大座離島。古地圖上散落的島嶼共同構成的著名海上“十字門”已隱沒,“蓮花莖”、“一粒米”等因形而取的標志地名,也不再能被察覺其曾有的景觀,原在西北側的青洲島與澳門本島坦途相連融爲一體,本位於崖邊高處、肩負海島防禦重任的加斯欄、東望洋等炮臺退守爲城區中部……在填海造陸拓展邊界的過程中,原生土壤的海島和人們生活過的歷史遺迹距離海岸線越來越遠。在現代喧鬧的摩天高樓中,再難追憶古時“打纜圍”、“草堆街”等關於船舶海港的民生煙火。現代化城市發展浪潮裹挾下的澳門填海造地,又在高密度的城市肌理中,分散小片斑塊綠地,滿足生態空間與經濟空間的融合,以遏制生境質量的下降風險。
“生命是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夠創造新的生態系統。每一種生命都有自己獨特的能量和精髓,為新的土地帶來新的靈魂”。神話是人類原始意識的表現形式,是人類對世界的早期接觸和解讀,是通過幻想的三棱鏡反映現實生活,以象徵的叙事表達一個民族或文化的價值觀。
神話的概念在不斷的被剖析中延伸:在馬克思看來,任何神話都是人類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幻想性的、非理性的、不合邏輯規則的神話在榮格的語句裡稱爲“集體無意識”;羅蘭·巴特用神話來指代現實,揭露趨利避害的資產階級麻痹民衆,以掩蓋社會陰暗。
今天,人們對自然如精衛填海的改造,正是最初幻夢中驚艶的一番神話,也逐漸意識到自己在故事中的主體地位。劉毅透過駐地的體驗、閱讀的認知,在人類學、社會學和生態學等不同的範疇間交錯,以感性的藝術創作和虛構文本中,提醒人們生活與城市建設的環境關係,作為生物種群身處於自然界中的角色、選擇和義務、責任,參與神話,啓發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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