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之死

語言之死
媽打沙律、張健文科幻小書《啟示》全書以虛構文字寫。Cathie Lam攝

我這裡要說的,跟語言學沒有一點的關係。

語言會死嗎?我想絕對不會,除非語言(及其概念)的信徒集體滅絕。本想用《(對)語言(作為信仰、無處不在且萬能的神)之死》作為標題,再三磨了鞋底後,決定要最自我中心地,用“語言之死”為標題,說一下(不可能的)“語言之死”。

語言能死嗎?當敘事個體認為語言已死,語言在這一個體而然,也就再不能活着。這幾年曾在《瘋》的一些拙稿中,提過幾次自己對語言作為最無堅不摧的信念,甚至是信仰,投身藝術行業經歷動搖式的危機後,確定:語言即使在個人生活線性時間向前不斷消耗中,也絕對沒有死亡的可能。

我執着的認為,語言是西化的、全球化的且極為複雜的概念,一旦將一些語言(中文、葡萄牙文、英文、波蘭文等)中“語言”一詞作簡單的詞源解構,卻又是極簡單、極原始的器官:舌頭。人類賴以生存的舌頭。

不過,也有語言(德文,或中文的抽象化的“話”字)指涉“語言”時,就是要“用講的”,如德文名詞“語言”的眾數式“Sprachen”剛好就跟“講”(sprechen)動詞第一及第三人稱複數過去式“sprachen”(除了起首字母小寫)一樣(還有發音非常類似的第一及第三人稱複數虛擬式“sprächen”)。

所以,只有是說出口的,才是語言。

文字能讓語言不滅(?)

作為(最起碼我這樣固執地、窮困地選擇認為)語言作為現今人類極複雜概念,最大的概念發起貢獻者/強加者,歐洲/西方文明的表音文字系統作為語言概念為政治、政權服務,提供了最大的方便,對現代國家的“語同文”有了決定性的影響。

即使是表音文字,在世上大部分地區作為人類權力最高的表達方式,而語言則作為極抽象、極排外,卻又極具向心力的聲符組合和元素。在我看來,相對文字作為國家最高權力的工具,似乎還是無法超越,或者取代聲符組合和元素,作為人類最原始的生理表達需要。

語言之死
媽打沙律、張健文新作《桃花園導航》(暫譯)局部之二卡蜜拉蕭帕攝

中國作為最大(文化以及近代史)(相對)自願西化國(我很不願意這樣定義俄羅斯),“語同文”導致其數千年以來的語、文生態,發生了結構性巨變,由於漢字(以及其他類似的文字系統)強大的表意能力,因為思考上有“望文(字)生義”的必需,致使文字同語言的距離更大,甚至可說是兩個完全獨立的系統。

這樣,以文字作為保障語言生命力的說法,大概在今天的科技世界,更像是形式,尤其是當我在這裡要談及的,是語言作為人類更抽象的發聲發音。

寫到這裡才想起,在創作上,除了我跟媽打沙律的“可縫文字”(die nähbare Schrift)之外,自己一直說的虛構語言(fiktive Sprachen),很常都是自己無心地墜入了洋文“語言(大概即文字)”的幻想圈套。

語言之死
媽打沙律、張健文新作《桃花園導航》(暫譯)局部 卡蜜拉蕭帕攝

寫象、讀象

創作及把思考視覺化,尤其是把文字書寫、美學構成看成“寫象”,把消費包括藝術等一切進入眼簾的視覺內容(不包括聽覺及其他感觀)看成為“讀象”,這裡指的,正是以語言作為比喻為語言以外其他一切以規則作出排列、構成以作出不同種類的表達。

這裡的“象”並非中文的“象”(縱使寫成中文後會有中文“象”字的含義),腦海中的希臘文詞根“ideo-”跟“logo-”。前者是意象,後者是言象。想到中文的象字的“無形”,剛好能在這樣短的篇幅中,表達出“象”的多層意義。

若“讀象”作為消費視覺內容,“寫象”為把消耗思考後的殘餘,作為視覺化的藝術遺留(經包裝後成為產品)。洋文思考中的語、文不分正,可在此既矛盾又滑圓地合理化這些視覺表象。有這樣的合理化過程,就是認同了語言作為比喻,能指任何上述以排列組合而成的表達:如說“藝術的語言”、“電影的語言”等。

既諷刺又恰當的是,正正是這些嚴格來說絕非語言的“語言”,讓具語言一切必要語、文法的語言,有“死去”,或者被“廢除”的可能。先不說是藝術作為獨立於語言的表達形式,當人類同語言最關切的器官失效,其他一切的表達、表示、表徵手段,都成了生存而必然產生的替代品。

這也是為甚麼我在不停向自己模仿着羅蘭巴特說“語言就是法西斯”,創作了一堆虛構象形文字後,又發現作為現代華人的華、洋二元中心主義揮之不去時,想盡辦法以藝術之名,不斷尋找能取替語言的方法。

封閉式單語社區的偽命題

若舌——或望“字”生義——“言”、“語”的生理和社會功能運作正常,“語言死亡”就必定是偽命題?為甚麼一個明明會說話的人,在單一語種社區的舒適圈中,一定要嘗試“語言死亡”的災難性痛苦?

只要是生理正常的人,對於因戰火被迫遷徙、經濟移民、心理障礙等情況造成的類似語言“死亡”,或更應說失效,大都只會是相對短暫的。想到在單語環境正常時,時間只有幾秒鐘的溝通無效,就讓人心煩,甚至產生嚴重後果。

如果拙文中有書者和讀者間的落差,大概也非常可能是極少數語種和單語舒適圈對比的結果。語言失效的情況,在人不停在多語種環境移動時,相繼發生。在我的個案中,很多時更是因為執着於語言(聲音)作為大部分時間中溝通和反思溝通的唯一工具,讓語言有時極端地成為反溝通的工具,而創作也不過是真實生活簡接的重現。

至於“語言死亡”是否為封閉式單語社區的偽命題,更讓我聯想到的是少眾群體在絕大多數社群中所謂適(自我調適)者生存的大道理,絕大多數社群是否有道德責任對少眾(包括社會一般定義的“怪人”、“另類人”)作自我調適。

當今,全球化的大趨勢讓大多數語種在文本(文法、詞匯、發音等組成的語言)失效時,其相當部分,尤其是已全球化的思考模式無疑(被迫或自願)學習其他語言,甚至是(被迫或自願)學習表達方式時,在某程度上能直接同新的語言中的思考模式接軌。

相對來說,原有(舊)語言中在“死去”前,並未全球化的(洋化)的思考模式,似乎不會那麼容易死去,反而是乾脆地倚仗現有(新)語言的軀殼,繼續存活下去。

語言之死
以象形字質問當今問題的《太陽傘》張健文攝

語言“死亡”的意義

當然,相對於切身面對語言(作為聲音組合以表達人類思想)的死亡,如相關身體機能受破壞、母語受滅絕式的政治壓迫,甚至是語言的信仰者遭到集體消滅。在此以拙文在創作虛構語言“和”文字,以及在國外作為少數語種使用者心態,以比喻來論及語言的“死亡”,無疑是極大的奢侈。

一位《瘋》的讀者朋友啟發也提示了我:這些虛構語言是否能在科學用途上,為(絕大多數語種使用者中的)一般人帶來實質的用途?相對於決心以藝術糊口的我,反過來是一種挑戰,因為虛構語言的創造,除了上文提到的是思考後的剩餘、經消耗的資料的視覺化結果,好像除了為藝術作為體制服務之外,一無所用。

不過,作為短暫模擬語言死亡時的替代品,虛構語言(包括非語言溝通)的最大作用,也應該說是至今,我倆在創作上的最大作用,也就是讓參與者短暫感受部分脫離自身思考和行為模式的樂趣,以及不安(如上所指,我們永遠無法完全與自身固有的溝通方式分離)。

當我們能輕鬆地消費這種反思的藝術時,或許只需極短暫的讓語言“休克”,甚至“心跳停止”:因為當它再“活”過來時,我們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領悟。

語言之死

發佈者:張 健文,轉載請註明出處:https://fantasiamacau.com/2025/01/25/%e8%aa%9e%e8%a8%80%e4%b9%8b%e6%ad%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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