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狀態總是和複雜的周邊結構發生關係,各種環境因素內化為心態的一部分,和心裏些絲的一點普世理念性,合成一個矛盾複合、但又本能地努力著趨向內在一貫性的具身體。旅行中的風景是另一種狀態:在中途和不同事物遭遇,不斷建立一種表像的聯繫,從而其實都是內在自我自由平面的展開。這種意義上,在李銳奮先生的行旅影像志《邊走邊看》裏(由澳門日報專欄文章匯成),他鄉和故鄉也許並沒有那麼大區別:過去是現在的一部分,世界是澳門的一部分,人文景象是一種轉變形狀的自然風光。
《邊走邊看》的封面,是火車行過布拉格時,車窗邊一個羈旅番女子、靠在手上的側臉。序前的題詩,是佩索阿關於眼見和心念之間關係的一段議論入詩。封底的評論摘要,是稱許他的平淡自由,漫不經心。
《邊走邊看》的內文,每一幅攝影都會配上一段散文,文字又會有一個標題。但文字並非圖像的講解,標題也未必是文字的總結。很多時候,它們是符號間的自由聯想觸發關係,哪怕那段文字所處理的內容,是歷史上著名哲人或批評家的攝影美學理論,是攝影方法論,是社會關注,是人文歷史的反思,也總透出一種遊記特有的自在氣味。
同樣的,裏面的攝像圖像,也並非都是街拍景象,其中甚至有後期加工、擺拍靜物等製作性的成分,但卻都是路過捕捉風景氣質的延續。
在晚近的小幾百年裏,如此看風景的靈魂的純粹性,被看作的最普遍、幾乎是一種絕對性的必然價值。然而很不幸,那樣的時代過去了,處理複雜現實性的表達,比純粹自由的審美,被視為更有價值的;藝術方法系統自己發明的新觀看標準,也在和真實的共情表達搶話語權。但即使我們表達的是迂回、修辭、困難,但最終指向的,仍是和那僅有的一絲自由自我念想的卑小幻覺渴求。因為人的初心其實是相似的。
隨意翻開一頁,我們看見斷壁殘垣;翻開另一頁,我們看到吊著脖子掛成一排的燒鵝;即使在分裂的天空下,布拉格的泊舟,乍看下卻有中國古風的味道;巴黎還和波德萊爾的時代一個樣子;路環還是本澳城市化未到的安靜處;香港永遠在全球化和本地煙火的兩面性裏;廣府對比性的集中表現著它的老派沉穩;古巴是破敗舊屋裏老藝人悲情的浪漫;北京仍然是最後的胡同、最後的倔強;郎靜山式中國山水畫的湖景覆蓋了世界各地,又透露出那以外的東西。而在另外的跑道上,世界在急劇變化,今天的我可能未必還能認得昨天的我,「堅固的東西」都會「煙消雲散」,只是對「煙消雲散」那一刻的記憶,或會長久持存。就像米蘭.昆德拉在故事裏,將歌德虛構編排了一次,讓他說,「永恆只在一刹那,短得只夠說一句俏皮話。」
李Sir的其他作品資訊,在網路上和出版物中,有大量的報導、評論、展覽現場圖,但作品本身的圖片,呈現得相對不那麼完整:每次展覽或每個系列的作品,都只能看到其間零星的圖片,對一個新接觸其創作者,不太能迅速地整理出整體性的感受、認識線索。從有限的資訊看到,既有關懷社會性議題的作品,又有澳門歷史記憶沉澱的作品,等等。
膠片機是李Sir主要的攝影器械。在他進入攝影藝術創作的當年,數碼攝影沒有普及,膠片是件惜墨如金、有預備地去捕獲瞬間的事情,而非在拍攝數目體量上,隨意試錯,再甄選意料之外的新可能性的方式創作。經驗、習性、訓練過的直感,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胸有成竹。
一個時代「過去」了,它「過去」的方式,則是無時無刻不在「正在過去」當中。這種意義上看,「邊走邊看」無疑是「過去時態」的精神⸺一種始終在當下的「過去」,having verb + ed 式樣的持續性緬懷的精神。所以,筆者可以對從未謀面的已故者,說聲「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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