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文、紋、文字、織物

十多年前進入澳門大學葡文系以來,筆者一直慢慢地建立了一套圍繞語、文為中心的思考方法,甚至是極端地對單字在日常生活中互譯、轉換時,很容易會麻木跟隨了通常由官方或非官方但在某特定情況下通用的“表達必須正確”的原則,忽略了強加“正確”在他人身上時,其實是重複,甚至複製“Machtausübung”的行為。“Machtausübung”不是甚麼特別的概念,只是筆者日常吹水用到的德文,直譯為“權力的施行”。

這裡忍不住又要解釋一下字源。谷歌上打“Machtausübung”和“權力”,最快找到的是“權力運作”的翻譯。德文跟中文最類同的地方就是砌樂高(Lego),就是文字以簡單的配件合併為“新”字。在筆者感覺而言,德文很有原始語言的質感,深受古希臘文和拉丁文的影響。“權力”在現代中國西化的過程中加入了西方的概念,相對德文“Macht”源於日耳曼父權社會的“權”同“力”,古德語中甚至有男子生殖器的意思,此字同英文“might”源,加上現代德文中的“(他)做”又是一樣的寫法(除了名詞首字母須大寫外),讓筆者聯想到“做”就是“權”,而這又跟法、葡中的“能”(pouvoir、poder)有類同,“能”(pouvoir、poder:動詞)就是“權”(pouvoir、poder:名詞)。

接下來的“Ausübung”,詞根動詞是“üben”,這裡裏簡譯「作」,今有「習」等意,加上了前綴(aus-)(出)後在筆者腦中也繼續是「作」,同時也有「從中」、「得出」等意涵,筆者硬就是要幻想這是拉丁文、法文的影響,因為法文有「exercer」(行使),也是有前綴「ex-」(出)。在李舒萍教授一篇論文中看到「運作」的寫法,似乎是較為中性的翻譯,筆者腦袋中的「權力」甚具階級性,本來就覺得解釋比翻譯重要,不過因為要用中文寫作,就將其譯成「施行」。

繞了一大圈,除了是覺得字源的重要,其實也是筆者希望更具體的向諸位報告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如果以「思考」作為「創作」的方法,腦海作為「場地」和「田野」,那麼筆者日常的「創作」其實一方面是完全混沌,而一方面卻要盡用所謂「精確」的詞語、(西洋-化-的)分類(categorization)去組織(organize)看起來全無關聯的事情,而「辭不達意」時,就正正是「正確表達(expression)」和打破(西洋-化-的)分類這兩者之間「腦交戰」的最大博弈。

學習言語(作為藝術研究方法)最大的收穫其實就是明白了所謂的邏輯,換了一種語言可能意義全無,一種語言是不同程度向使用者施壓的遊戲規則,不停地混合、來回、操弄,規則才會變成相對無力的條款。另一方面就是切身體會到歐洲多國語文大同小異(體會到人在*歐洲*,而非*歐洲一國*),但學習言語(作為藝術研究方法)其實最難的就正因為語言可能類似,風俗習慣卻大有不同,更別說是字匯的政治了。「沒有邏輯這東西!」我早年害怕的其中一位柏林阿拉伯文老師奧特曼.利未亞(Otmane Lihiya)如是說。

「夢」中的文、紋、文字、織物

正如筆者在去年底一篇拙文《「卡塞爾藝術黑洞」季夏德國雜記》中講到,自己今天對語言、文字作為世界-事實-表達-一切框架這一看法,越是接近破滅的邊源。文字作為視覺產物,(說出後的)語言作為音像效果,成了從藝術作為語言文字、語言文字作為藝術,再到兩者的區分消失,打破世上大多數文明崇拜文字為最高表達方式的這類幻想,開始成了筆者日常思考(或造夢)的課題。

聯想到德國記者特雷薩.比克爾(Teresa Bücker)一本關於時間作為權力和自由的暢銷書(Alle_Zeit:Eine Frage von Macht und Freiheit),造夢繼而*無聊*作為藝術研究的方法,投資時間又不惜「時」本,研究/造夢的無聊/未加工的內容就成了原材料。當然每位創作者的創作方法也不同,筆者自己腦海中總是一片美好的、安全的混沌,語言文字完全、完美地融入於「夢」境之中。

要說*實行*的話,文字作為幻想的抽象工具可說是對*現實*、*具體*的最大抵抗。旅德波蘭藝術工作者媽打沙律(Marta Stanisława Sala,本譯瑪塔・薩拉)帶筆者入行兩年以來,我倆一直都在研究/夢想西方世界所大好的文字-織物關聯,因為賀浪迫(國音羅蘭巴特)式的、對文字-織物的語言羅曼蒂克化可以說是玩死人,筆者苦思多時,還是認為文字同織物實為兩種全然迥異的媒介,無法「融合」。

「夢」中的文、紋、文字、織物
二零一五年波蘭克拉科夫的一場「Hulanka – Taniec & Love」偶發藝術(happening),
媽打沙律(中)為全場參加者製作了劇裝。伊雷娜.卡利茨卡攝

說到賀浪迫,也就不能不提潘氏(又想按粵音而譯的。實為MarcelProust,國音通譯普魯斯特)。筆者很喜歡他在《追憶似水年華》〈重現的時光〉的這句:

… Je bâtirai mon livre, je n’ose pas dire ambitieusement commeune cathédrale, mais tout simplement comme une robe.

「……我將粗粗地勾出我這部書的概貌,我不敢狂妄地說它像一座主教堂,只求它像一條連衣長裙。」(谷歌上找到的徐和瑾、周國強譯本)

原文直譯大概為「我將建造出我的書,我不敢雄心/企圖說(要)像(建造)一座主教堂(那樣),但很簡單的(只)像(打造)一條連身裙。」

這裡或許只有直譯才更能看出原文的味道。潘氏用了「bâtirai」一字,意為「(我)將建築」、「(我)將建造」。現代法文動詞「bâtir」(「建築」、「建造」)源於古法蘭克文(而非拉丁文),原本除了「建造」,更有「紡織」等意。英字「construct」、葡字「construir」都沒有這種巧合,潘氏的「這部書」不用法文讀也就沒有了「織書」的想像可能。

接下來想到的,是賀浪迫對文字-織物關聯的羅曼蒂克化完全是以拉丁文字源為基礎,或者沒有想到漢字「文」在甲骨文中的本象是一人胸前有紋身,不過湊巧「紋」今字也是從糸,在討論這一議題時有很多斟酌的空間。

雖有文學經典的支撐和西洋學說的雄辯,筆者在同已經轉型為紡織藝術工作者幾年的媽打沙律,在共同創作上,仍是對「織物」是否等同「語言」的看法上爭持不下。不過,一次在媽打沙律受同為波蘭同胞的策展人艾妮詩嘉.基利安(Agnieszka Kilian)邀請參加相關播客時,看到了德國包浩斯(又譯包豪斯,粵音約為包姣時)大紡織藝術家安妮.阿爾伯斯(Anni Albers,又譯安妮.亞伯斯)用打字機創作的大小S作品似要仿效織布時的機械式動作,受到了一些啟發。

這次播客是在媽打沙律的柏林莫阿比特(粵音貌啊必)山學院和新鄰舍(Neue Nachbarschaft Moabit)紡織工作坊上錄製的,工作坊很簡單,就是讓一群人能坐在一起,以最原始和簡單的方法紡織出不同的圖案,「大家在一起」要比做出些甚麼來更重要。很純樸,也很療癒。

至於是筆者腦海中文字和織物之間互融的理想,畢竟兩種媒介實在非常不同,同媽打沙律到了激烈討論的某個點更是說沒有必要執着於這兩種媒介「互融」的想法。或者一切都是我倆口中常說的「Geschmacksache」(口味的問題)。作為一個受語言學習影響甚深的人,筆者看到文字在藝術品上直接呈現,有時甚至可能沒有讓自己產生太多的興致,因為畢竟筆者認為文字還是未有「融入」到作品其中,依然過於「獨立」,反而是顏色、抽象內容、各種織法同文字之間是否有更有效*翻譯*的思考,暫時是我現在更想向諸位讀者求教的事情。

「夢」中的文、紋、文字、織物
去年波蘭「FestivALT」文化節「以斯帖的柳樹」(又譯「以斯帖的垂柳」)合作展覽中媽打沙律的手寫介紹和筆者的檔案呈現

後記:就在思考藝術作為西洋唯一容許分類含糊作為*融合*藝術、視覺人類學、寫作、社交媒體和語言學習的同時,看到了瑪雅學學者保羅.沃利(Paul M. Worley)和麗塔.米帕拉西奧斯(Rita M. Palacios)的專著《Unwriting Maya Literature: Ts’íib as Recorded Knowledge》(暫譯《回到未書寫的瑪雅文學:作為知識記錄的齊布》,見「unwriting」有「非書寫」的譯法,但暫不完全苟同),留意到兩位學者在書中起首已強調文學作為外來殖民文化強加在瑪雅文明的西洋概念,無法有效反映出古代瑪雅人的世界觀,因為「齊布」不只有文字的意思,更能延伸其意思指代織物、紋式等,對於有意逃離同時卻有過於拘泥西洋(化)分類的筆者而言,極有啟發意義,也重燃了筆者對西洋內部的去殖潮流的希望。

「夢」中的文、紋、文字、織物

發佈者:張 健文,轉載請註明出處:https://fantasiamacau.com/2023/06/26/%e3%80%8c%e5%a4%a2%e3%80%8d%e4%b8%ad%e7%9a%84%e6%96%87%e3%80%81%e7%b4%8b%e3%80%81%e6%96%87%e5%ad%97%e3%80%81%e7%b9%94%e7%89%a9/

(0)
上一篇 2023年6月26日 下午2:55
下一篇 2023年6月26日 下午3:31

相關推薦

發佈留言

登錄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