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去年五月在柏林波茨坦街藝術空間(Kunstraum Potsdamer Straße)地庫舉行的《Echoing Dimensions》(直譯為“迴響次元”)群展中,首次欣賞到旅德克羅地亞藝術家伊雲娜芭比治(Ivana Papić)的《野核桃之聲》裝置(Glas Divljeg Oraha,二零二三)。
作品在一暗房中設有投映熒幕,在數個象徵克羅地亞女性遺產(female heritage)的美學部分中,包括了地上一個直徑約五米,瑩光粉紅色的圓形符號。
伊雲娜的藝術家創作書(artist book)《野核桃》(Divlji Orah,二零二一至二零二二)和裝置《野核桃之聲》都是她在柏林藝術大學背景中的藝術(Kunst im Kontext)碩士畢業前以來的創意成果:伊指在其故土文化中,“天堂樹”以頑強入侵(invasive)植物的形象來代表父權之餘,同時又因其適應力強而代表女性的抵抗力、復原力。
《野核桃之聲》圓符中央,正正是放了一棵“天堂樹”。
她向我細心解釋,圓符的靈感來自其祖母的手工紡紗桿,克語為preslica(基立爾寸法為преслица)。手工紡紗桿的英文為distaff,本義正是這種紡織用具,而作為形容詞也可解作“女性的”。當然,能解構作品“作為文本”的意涵,我非常有興趣知道關於這個符號的事情,所以伊向我寄贈了作品相關的碩士論文一段如下:
“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初,達爾馬提亞腹地村婦在製作傳統羊毛衣物時,除了以帶金屬齒的木板用具(克文:gargaše)來梳理羊毛外,還會用到手工紡紗桿來紡製羊毛線。作為木雕造詣的指標,‘手工紡紗桿(克文:preslica)是一種由男性製作、女性使用的器物,這本身就蘊含了一定的象徵意義。(第一支)紡紗桿會在女孩年幼時從父親手中獲得,隨之母親和祖輩女性會向其傳授紡線技術,這支木具也將伴隨女孩的一生’。”
裝置還播放四分半鐘的音景(soundscape),像中是黑白的鄉村下雨天,對白聽上有些像(或根本)是詩:
一女聲語喃喃:
“Ja sam drvo
Ja sam drvo
Ja sam drvo”
(我是一棵樹。)
兩年前,伊在其出生地、克國第二大城市施普利特最具歷史的伊凡加歷美術廳(Salon Galić)以《野核桃之聲》為主題舉辦個展。克羅埃西亞文化中心(Culture Hub Croatia)創辦人之一茉莉沙里奇(Jasmina Šarić)作策展文時,引用了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一篇散文的其中一句:
Heimat ist nicht da oder dort. Heimat ist in dir drinnen, oder nirgends.
我猜這大概是二十年代成文的,於是請ChatGPT以“民國時期半文言半口語”的譯出:
“鄉土非在此,亦非在彼;惟存於汝心中,若心無之,則無處可尋。”
當然,策展人很有可能是要為伊雲娜的柏林人(Berlinerin)身份作一層粉飾而引用了黑塞。
怱怱看過兩千年半島出版社(Insel Verlag)該文再版合集的推銷廣告,說底原來是傷心人要由樹來安撫,又想起了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周慕雲要向樹洞吐話。
“天堂樹”是“入侵”植物
跟伊雲娜認識將近四年,才後知後覺,老老實實邀請她在滕伯爾霍夫舊機場的社區花園訪談。(滕伯爾Tempel指的是中世紀聖殿騎士團的“聖殿”,因他們中世紀晚期駐紮柏林而得名。)
我跟伊雲娜也是一九八七年出生,我不信星座,總是覺得Y世代的我們,都是由冷戰終結前後全球發生的事情緊密連接起來的。
當我讓她“告訴我一切”的時候,伊選擇了以疫情期間,更準確地說是二零二一年作為開始。當時她在柏林水泥街上的縫隙中留意到長出來的“天堂樹”(Tree of Heaven)。
這樣也讓我想起了寒舍洋台上的繁縷(Vogelmiere),它的生命力極強,今年更是整個冬天都長得燦爛,很欣賞,但得知其屬“入侵”植物後,想到植物世界也有人工加上的政治語言,有點不敢恭維。
“天堂樹”呢?德文稱“神樹”(Götterbaum),克文“pajasen”,竟同瑞典文“眾小丑”寸法完全一樣,中文則叫臭椿。看看拉丁文“ailanthus altissima”,原來“ailanthus”源於安汶島馬來語「天堂樹」,還要加上“altissima」,意則“極古的”。
沒想到源於亞洲的臭椿、「極古天堂樹」,到了克羅地亞的語境,詩意地獲稱為「野核桃」(divlji orah)。三毛心中的是橄欖樹,伊雲娜的就是「天堂樹」。不過,三毛在西班牙看到的是「原生的」,伊雲娜的「野核桃」在歐洲被視為「入侵」植物。
女性遺產“野核桃”
我是在澳門傳統儒家觀念中長大,雖同時受西方殖民和中國現代化影響,成長過程中,父權的思想無孔不入,當伊雲娜談及女性遺產時,我對女性在巴爾幹半島農村社會中如何因父系傳宗、性別不平等的大背景下留下文化遺產,要理解,還是很有朦朧感。
不過最讓我共鳴的是,疫情中的伊雲娜也是從柏林的「天堂樹」中聞到故鄉的氣味,從而把自身所處的地理位置,把家、(戰火陰霾下的)童年,以及鄉村女性「世」傳存的一切,以藝術方式表達出來。
可以肯定的是,「天堂樹」不只是「入侵」了德國,據以上提到的策展文指這種樹十八世紀以來傳遍歐陸,二戰後又在德京處處開花。柏林聞到的,用伊的話來說,更是「普魯斯特瞬間」(prustovski trenutak),透過嗅覺讓她回到達爾馬提亞腹地的祖母居地。

發佈者:張 健文,轉載請註明出處:https://fantasiamacau.com/2025/03/29/%e5%85%8b%e7%be%85%e5%9c%b0%e4%ba%9e%e8%97%9d%e8%a1%93%e5%ae%b6%e7%9a%84%e6%a8%b9%e6%9c%a8%e6%95%85%e9%84%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