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媽打沙律(Marta Stanisława Sala)決心幫筆者執屋,把書籍大概分類、整理,做了一場長達一周的私人演出。當時略計大概藏書七千,這一年又進賬不少,想到書太多,反而無法專心欣賞和工作,所以決定慢慢把大部分沒有即時且實質(包括藝術創作)用途的書籍送出。

“執書”時,筆者時常在社交網站發帖文,介紹每本書的設計和美感,但多用英文。今次或許就容筆者先向大家一方面順勢簡略報告一下德國人較為熟識的“Insel-Bücherei”叢書和專門支持建築論文的“urbanophil”出版社,引玉拋磚,也特別講講媽打的一本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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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只看不讀,又何不可?

為甚麼紙本書還沒有取代電子書,或許這是因為一本靚書(不要想歪),就是一件漂亮的物件,是裝釘、封面、字體、印工、插圖、攝影,今天更是花樣奇多。先別說藝術書籍,紙本書是歷史的產物,有色有嗅有形。

在葡、比、德(全用粵音應為馞、啤、黛)“浦”中古書屋十多年,重返柏林六年間更是心醉舊書攤新書店、免費書局書站、街頭分享/垃圾書(書永遠不是垃圾)、藝術書店書展、瑕疵書店、各大圖書館、私人藏書室,咖啡書廳、各位藝術家的自製印物。柏林城中德英法俄葡意到東歐各大(毋須說“小”)語種和波斯文,很少有走雞。

“浦”得耐,自然慢慢略懂歐洲書籍印刷的皮毛,不過筆者到了自己參與柏林人甚好的獨立誌(zine)和藝術出版物(künstlerischen Publikationen)製作,始終還是一個初學者,對於書籍製作也只能說是愛好,未夠班也未夠癲。

話雖如此,這些年還是有一些令自己回味的體驗:前蘇聯印製的書,眼球看到之前就能嗅出“其”味;歐洲書只要一拿在手,就能說出印刷國和大概的印刷年份;全球化大進前,德國書籍印刷技術一流且風格獨到,甚至“兩德”分治時期,也能較易看出東德印刷品,也同其他東歐共產國家有明顯分別,以及如何從書籍印刷中,看出“兩德統一”的願望等等。

法國文化廣播電台(France Culture,筆者是鐵粉、每日聽眾)早前在社交網站帖了一條短片介紹為何法國各大老牌書局、出版社的封面設計如此單一,卻又深受法國人受落,重新又喚起了筆者的“愛”,回想疫情後期就是法國文化廣播電台、書和貓實實在在地支撐了獨身的日子。

許多時,群書之中,筆者想不停在不同文字中跳躍時找到一絲慰藉,藉著文字的美,暫忘人間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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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還是物,是前人留下的筆記、題字,甚至是私人的照片、通訊明信片、(百年)貓毛、頭髮,還有死後乾涸的昆蟲屍體、植物殘本,心動的是見到百年前的幼兒塗鴉,反而最少接觸到的是有納粹德國圖章的舊書(納粹標誌在德國也該算是非法內容)。

想起中學時,筆者參加學校歷史學會多到受雜架老闆封為“明信片王”的一位收藏家、中學老師家中看珍藏。那時對澳門的懷舊、懷古,好似今天某程度上移植到了柏林的家鄉情……寫到這裡實在猶豫,因為也明白到今天柏林的家鄉情懷也竟能遭不當利用,建立高漲的鄉土、民族情緒,無疑讓人想起德國慘絕的歷史。

手中有一本“Insel-Bücherei”的波德萊爾(粵音約為步咧)的一本全法文《惡之花掇英》(Vers choisis des Fleurs du mal),首空白頁背面有原藏書人題字,煩到了幾位“祖母也有類似筆跡”的德國朋友幫忙解讀,現自行草譯如下:

“樂事與我們、為我們所帶來的,也是一種體驗,而這能加強、提高我們的品格。

卡奧(國譯卡爾)

戰時第三年”

若無理解錯“戰時第三年”就是一九四一年,也是蘇德戰爭爆發的一年。一年後,也就是一九四二年,這時身在俄羅斯的這位藏書人卡奧黼拿(國譯卡爾.維爾納)另作題字,把書轉贈他人。想到卡奧可能是當年應召遠征俄國,到前線送死的德國軍人,又不禁唏噓。(對了,向舊書店事頭婆問價後,承惠兩歐半。)

島嶼文庫

在Medium上讀到“Bambook紀事”的《二○一九德國萊比錫書展Leipziger Buchmesse紀錄(二)》,內文有略提“Insel-Bücherei”叢書(文中另譯文庫),文中附有數張不錯的照片,筆者也就以學習和對話的心態,向諸位方享自己的叢書搜攞雜記。

“Insel-Bücherei”未找到有中文譯名,在此暫譯島嶼文庫。Bücherei一字是德文圖書館的日耳曼字,對應透過拉丁文引進的古希臘字Bibliothek,兩者皆用,後者則稍為更有體面、正式。Insel則是一九○一年創辦的出版社,今多見譯“島嶼出版社”(又見茵采爾出版公司等譯)。

筆者眾多“垃圾”書中,有一本卻是迭更司的名著《塊肉餘生述》(今譯狄更斯《大衛高帕菲》)的德文版。從釘裝、執字、印製估計是上世紀初(早期許多德文書都無印上付梓年份):綠色麻布精裝,燙金書名和裝飾花款,全冊逾千頁卻奇輕,印字印圖的刻工精準,使筆者驚嘆。

這就是島嶼出版社的佳品。

一九一二年,島嶼看準德文國家市場,避免同其他金牌書局直接競爭,以類似今天禮物包裝紙的特別用紙,推出叢書首冊——里爾克(粵音囂騎)的《旗手克里斯多夫.里爾克的愛與死之歌》(卞之琳譯題)(筆者手上剛好有一本一九八七年的東德再版和一九九二年的原版重印)。爾後大受歡迎且歷久不衰。德國之後所經歷的威瑪共和時期惡性通脹、納粹暴政、“兩德分治”再到統一後的今天,據官網介紹至今已推出近兩千冊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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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文庫最大的特色,除了是組成了一套色彩斑斕的收藏(禮物包裝紙的設計百多年來很少有改動),就是精裝,厚度基本一致。官網最新的書號還未到千六冊,不過八年前,德國出版家薤門啡連嘎(Raimund Fellinger,國音雷蒙德.費靈格爾)生前就島嶼文庫訪問過富商兼收藏家約翰堡豪爾(Jon Baumhauer,粵音翁包郩啊),後者說連再版、特版等珍藏兩萬種。

筆者隨意收集的,那就當然是九牛一毛。不計重印再版而重複搜集到的,自己大概有八十冊,當中足以看出文庫的一些特例,如平裝的、橫向的、沒有書號的、不跟禮物紙封面設計習慣的,還有“兩德”時期,由於當時出版社總部還在東德萊比錫(粵音拉菨),所以甚至有西德出版社“抄襲”其設計的。

最初,奧地利猶太裔大作家史蒂芬.褚威格(粵音殊爹蒶慈快)有份構思的這套島嶼文庫,手上幾本足以令人愛不釋手。文庫本來是要出版詩歌散文類,後來則涉獵到不同文學種類和藝術,所以也有圖冊,看瑞典畫家孟克(粵音夢奇)的版畫(五三五)、意大利聖像畫(六三○),還是看中國貫休的羅漢(七二七),讀世界文學大作家的文字,由於每本都又薄又輕,有一種點到即止的舒悅感。

再看德國記者烏拉(粵音烏拿)的《道德經》譯本(二五三)有希特拉奪權一年後某人的題字,當中夾有漢學筆記的照片,又看德國漢學家孔舫之(Franz Kuhn)的唐代愛情故事錄(七○五);媽打沙律有唯一一本家傳《科普特織物集》(八六○)筆者不敢將之混在其他自己在柏林找到的系列書籍當中,因為那是她的波蘭寶物……真是“看”書不如“讀”書!

另,像“Bambook紀事”有在其文中說到,德國戰時及以前的獨有印刷體和手寫書法(就是筆者朋友見過的祖母手跡)也隨着戰後德國去納粹的過程中幾乎完全棄用,不過筆者很享受看這類書體,因為更有看外文的感覺,今天不少同輩的德國朋友基本上還能看懂。

蒼穹下的柏林建築書籍

雲溫達斯的《柏林蒼穹下》美的要讓人哭了。片子的許許多多細節,可能就因為地理、語言的關係,同華文觀眾、讀者有所隔閡。今天再看,隔閡更是時代的,因為柏林圍牆倒下了卅多年,而且東西柏林的分別並未就似消失。

以片名看來,《柏林蒼穹下》似是有兩德統一願意的隱喻,因為電影發行時東西兩德還沒統一,這不能不讓筆者聯想東德大作家克里絲搭.沃爾夫(粵音襭時他貨芙)一九六三年的著名小說《分裂的天空》(刁承俊中譯、彤雅立台譯),一年以後有拍成同名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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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學者啡馨娜勓吪鈳絲(Verena Pfeiffer-Kloss,國音韋雷娜.菲花-克勞斯)有博士論文《西柏林蒼穹下:祄拿馦喇(國音萊納.呂姆勒)督建後實用地鐵站》(暫譯《Der Himmel unter West-Berlin Diepost-sachlichen U-Bahnhöfe von Rainer G. Rümmler》的德文原文書名),或許是“實用”的能讓觀眾了解冷戰期間的西柏林是如何透過色彩繽紛的設計,展示資本主義和西方世界的優越。

因為啡馨娜是媽打沙律的同屋主,筆者兩年前認識後者沒多久就有機會了解她主理的建築出版社urbanophil(“urbanophil”原意是指植物喜居城市,出版社借其指熱衷城市建築及其學術專著推廣)。啡馨娜同時又是書籍設計師,一次跟她及其合伙人瑞契爾(Felix Richter,粵音啡力士唎殊他)聊天,筆者拍馬屁說出版社和設計師寫字樓的工作,就是要讓冗長的博士論文看上去“更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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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全彩印刷且配圖封富的《西柏林蒼穹下》實在頗為吸引,有實用的一面也不失學術的嚴謹。柏林皇牌建築師祄拿馦喇卅十年的天“下”(當然他還有不少地上的項目)一覽無遺:近六十座西柏林地鐵站的詳盡資料和歷史建築學文字,都是讓其成為地鐵站建築發燒友的必然入手對象。內容至今還只有德文,但啡馨娜去年有主理製作德英雙語的《Berlin U-bahn Architecture & Design Map》,由英國藍鴉傳媒集團(Blue Crow Media)出版,一解德文國家地區以外世界地鐵粉絲之渴。

文字(文學)、建築、設計、書籍,即使在對事物分類分明的歐洲,也不難看出它們之間甚具關鍵且相互依仗。法國大文豪雨果《鐘樓怪人》有這一段,網上找到了沒有記下譯者的譯文:

“建築藝術也像任何文字一樣,先從字母開始:豎起一塊石頭,就成了一個字母;每個字母是個象形,每個象形承受一組意念,好像圓柱承受着柱頭一般。原始部落在全世界地面上到處都同時這樣做的。在亞洲西伯利亞,在美洲的潘帕斯草原,都可見到凱爾特人的那種擎天石。”

這類對比在西洋文學中多不勝數,上回拙文《“夢”中的文、紋、文字、織物》也有略帶提過。建築、城市學者“造”書也就似乎是有這樣對美感的基本要求。農曆年後,urbanophil在腓特烈斯海因十字山博物館(Friedrichshain-Kreuzberg Museum,腓特烈斯海因粵音非啲曬晏,同十字山組合在一起成為柏林的其中一個行政區城)舉行了琚如卅陎咑岯(Gülsah Stapel,國音古爾莎.施塔珀爾)的博士論文新書發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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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ülsah是土耳其女子名,源於舊波斯,是玫瑰(لگ)和沙王(هاش)的組合字,Stapel則是德姓,有堆疊等義,這是因為琚如卅是土耳其旅德二代人,之後嫁德人換姓,而她的博士論文也正是要以個人經歷,把建築學者的高度放下,跟受訪的土耳其裔柏林人平起平坐,寫成《移民社會中文化遺產權利的享有》(暫此草譯《Recht auf Erbe in der Migrationsgesellschaft》這部新書的德文原題)。當日的發佈會由人類學者和博物館長妮妲莉拜耳(Natalie Bayer)和啡馨娜共同主持,琚如卅作為新書作者主角,一起在台上談論柏林作為移民城市許多的方面,批評了德國白人視覺和隨之產生的政策。

《移》的副題是〈土耳其裔柏林人紀念地研究〉,全書近三百三十頁,製作精美,圖片精彩,一看就不像是沉悶的博士論文。筆者當天剛好生日,收到新書作為禮物,先睹為快。畢竟是學術著作,目錄上有〈若無存檔(Archiv)也就代表它並不存在〉(語出《星球大戰前傳:複製人侵略》)、〈移民社會中的身份認同與文化遺產〉、〈城市與移民作為文化遺產〉、〈從言語同謀到意義〉、〈文化遺產權利的享有:哈登貝格街作為記憶空間〉等章節,內容大綱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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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新書可算是柏林去殖思潮中的產物,讓筆者想起澳門特區成立初年,要推廣澳門身份認同,其實對象也好像是沒有明確地說的是澳門華人、粵語使用者。當然柏林作為移民城市,與澳門相比有截然不同的地方,但作為最大多數的華人社會份子之一,或者柏林,乃至是琚如卅的《移》可以讓澳門作為多元文化地區的一種啟示,期待澳門有更多少數族裔作者的學術和藝術作品出現,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出版社還出版過《癲·柏林宮漫畫》(Verrückt. Der Comic zum Berliner Schloss),由同為讀建築出生的柏林漫畫家史巴斯甸施特龍巴赫(Sebastian Strombach)操刀,今天柏林宮原址上的是洪堡論壇(Humboldt Forum),此地見證德國百年興衰,雖然《癲》暫時還只有德文版,但當中有不少漫畫印證歷史上的柏林中心,似是單看圖畫也值回票價。

媽打沙律的“古老”藝術書

很多時,筆者覺得自己像個文盲,尤其是藝術世界中的“文”瞎,或可以說藝痴。收到媽打沙律的一本“古老”的(想起林敏聰為陳百強填的那句“古老的心事”)藝術書《Gdzie jest Marta Sala?》(直譯《媽打沙律在哪裡?》),心中一暖,好像為媽打藝術世界符號解了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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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第一次見到媽打的好友,同樣也是波蘭藝術家和策展人的拖覓巴蘭(Tomek Baran,國音托默克.巴蘭)。拖覓同時也是男同色情演員,在波蘭越趨極右和教會影響甚大的民粹中,把他在藝術中(尤以畫作和裝置)的抽象看到一絲絲反抗,似乎是無可避免的。

記得,那時筆者同媽打一同到拖覓府上拜訪,他的家中除了有媽打的織物畫作,也有她甚為拿手的傢具補丁作品,實用又藝術,也看出拖覓是真心欣賞媽打的。

媽打當時半開玩笑道“我唔識欣賞她的作品”,那時筆者對媽打的作品理解有限,我倆口味也大有不同。筆者那時看了很多媽打在家鄉收起來的歷年創作,跟拖覓聊天時算是了有交代的話:“我覺得一位藝術家的創作生涯就像一台機器,要把它‘理、解’需要時間。」

認識在一起,相愛,也一起合作兩年了,筆者終於慢慢找到媽打的藝術語言(筆者其實以前會很認同這種西方的類比,今天不太附會,但暫時想不到更合適的用字),不斷的在認識太多和認識表面的兩元對立中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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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好幾個月,媽打要搬出山樂乎(Chrzanów)老家的前猶太老房子了,幾代人百多年的東西:普魯士年代的西里西亞、“回歸”波蘭後的西里西亞、立陶宛、白俄、西伯利亞、德國的好一部濃縮歐洲家族史要離開它們的歸所,而筆者一句“把書成當垃圾是犯罪”讓柏林家中多了好一堆主要是共產時期發行的波文舊書,好些媽打的舊作,當中也就包括了那本藝術書。

藝術書簡單的很,有一本媽打二○○七年的手作攝影收藏冊中,內含黑白印刷小冊子,是她早年跟克拉考稍有名氣雕塑藝術工作者密調殊哦鈳賢時奇(Mateusz Okońsk,國音馬特烏什.奧孔斯克)和今天在波蘭受到肯定的藝術攝影人貳愣娜喀唎麆喀(Irena Kalicka,國音伊雷娜.卡利茨卡)合作的,那時以“strupek”為組合名義合作(唯小冊子中註明的那時還叫“STRUP”)。內容就是媽打演出,用身體讓密調殊打模作雕塑(想起《家有囍事》),再由筆者也稍有了解的貳愣娜作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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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愣娜和媽打都是在克拉考成長和發展(過)的藝術工作者,兩者其實用柏林視覺看來沒有特別反叛和批評社會不公(但在波蘭可能會有更多其他解讀),媽打作品中的取態更可以是說中立、柔軟。兩人讀藝中時已有緊密合作的雛型:貳愣娜不時是媽打油畫的對象,而媽打則經常是貳愣娜的模特。她們和其他同道的“strupek”組合早年的合作,很有年輕人的大膽和清新。這都讓筆者羨慕:畢竟是兩朵合作了廿年的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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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者:張 健文,轉載請註明出處:https://fantasiamacau.com/2023/07/31/%e6%9b%b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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